Thursday, August 16, 2007

人类的精神


  正在读一本书,英国埃普斯勒·薛瑞·格拉德写的《世界最险恶之旅》。
  这本书描写了1910年,英国海军上校罗伯特·斯科特率队赴南极科考的故事。那是人类最悲壮的一次科学探险。在这次探险中,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四名队友在从极点返回途中全部遇难。
  斯科特上校的故事,我最早从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看到。那真是一本好书,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书之一。
  前不久,在逛书店时,又看到了薛瑞·格拉德写的这本书,让我如获至宝。薛瑞是斯科特探险队的成员,负责后勤支援任务。斯科特等人遇难后,他参加了搜救工作,找到并掩埋了遇难者的遗体。他用了10年时间写成了这本书,以亲身经历向人们讲述了这次悲壮的科考,让我们能够了解一百年前斯科特上校和他的队友们在那次“壮丽的毁灭”中闪耀出的人类精神。
  
  那次探险其实是一次竞争,英国和挪威同时派出了科考队,去争夺率先征服南极的荣誉。挪威探险队由阿蒙森率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极地探险家,比斯科特提前一个月到达极点,摘取了征服人类在地球上最后一块未知世界的桂冠。他在极点给斯科特留下了一封信,请求他把这封信交给挪威国王,以证明他到达了极点。
  斯科特上校是一名意志坚强的军人。他和队友在距极点几十公里处发现阿蒙森已抢先到达极点。此时,他们的体力已经消耗到最低点。如果此时返回,他们将能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可是,斯科特上校没有这样做。军人的荣誉感让他不能放弃。在明知已经失败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坚持向极点进发。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南极点。
  那是一个悲伤的时刻。极点插着挪威的国旗,荣耀属于挪威人。而他们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
  茨威格写道“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自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一个分子量的时间之内——即十五天内两次被人发现,这在人类历史上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
  斯科特上校难掩失望的情绪,他在日记中写道“历尽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无穷的痛苦烦恼——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忠实地接受了一个最冷酷无情的任务,将阿蒙森留下的信送给挪威国王。茨威格说:“他要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
  从极点返回的途中,他们遇到巨大的灾难。暴风雪让他们寸步难行,给养几乎消耗殆尽,体力已经完全透支。最强壮的一名队友在途中第一个死去,另一名队友为了不拖累他人独自走进了暴风雪中,再也没有被人找到。剩下的三人在距下一个给养贮藏点二十公里处倒下了,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走到那个贮藏点了。他们在帐蓬中躺了八天,生命最后的八天。
  “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恶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蓬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
  
  我无法想像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没有任何生的希望,只有等待,等待死亡。我相信任何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都不可能神志清楚的等到死神来临的最后一刻,而是在此之前就会精神崩溃,神经错乱。
  可是,斯科特上校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绝望和痛苦。在生命最后的八天里,“他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活着的人写了书信”。有写给妻子的,有写给队友的妻子和母亲的,还有写给朋友和祖国的。他平静地写着信,述说着自己全部的爱。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矫情的修饰,更没有急切的表白。那些平实的语言表达着朴素的情感。“那些信是写给他认识的人的,然而是说给全人类听的;那些信是写给那个时代的,但说的话却是千古永垂的。”
  
  “我亲爱的威尔森太太,如果这封信到达你手中,比尔和我一定已经一起走了。我们现在已经很接近终局,我想要你知道他在这最后时刻多么了不起——始终开朗愉悦,随时愿意牺牲自己照顾别人,从来不抱怨我把他带入这个困境。幸好,他并没有受病痛之苦,仅有很小的不适。他的眼睛散发出能安慰人的蓝色希望之光,他的心灵平和,信仰让他心安理得,知道自己是万能上帝宏图伟构的一部分。我无法给你更多安慰,只能告诉你他死时恰如其生前,是个勇敢、真诚的人,是最好的同志,最忠实的朋友。我全心为你悲痛。”
  “亲爱的鲍尔斯太太,这封信到你手上时,恐怕你已经受到生命中最大的打击了。我是在我们非常接近旅程终局时写此信的,在此时此刻,我有两位最英勇、最高贵的绅士为伴。其中一位是您的儿子。他已经成为我最亲近、最可靠的朋友之一,我欣赏他极其正直的天性、他的能力与旺盛精力。当处境越来越艰难时,他不屈不挠的精神益加焕发,他坚决维持欢喜、希望与不屈......”
  
  他给自己妻子的最后一封信写了几天。
  “亲爱的,这里只有零下70多华氏度,极其寒冷。我几乎无法写字。除了避寒的帐篷,我们一无所有......你知道我很爱你,但是现在最糟糕的是我无法再看见你——这不可避免,我只能面对。”
  “如果有合适的男人和你共同面对困难,你应该走出悲伤,开始新的生活。”
  “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要好多少!”
  “可能我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但我将是你们美好的回忆。当然,不要为我的死亡感到羞耻,我觉得我们的孩子会有一个好的出身,他会感到自豪。”
  对于友谊,他在给最的朋友的信中写道“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象你这样令我钦佩和爱戴的人,可是我却从未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您有许多可以给我,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您。”
  对于这次失败的探险,他没有抱怨和气馁,而是在信中总结了失败的教训,并为自己献身于人类伟大的事业而骄傲。
  “这趟旅程显示英国人能吃苦耐劳、互相帮助,并且一如前人,以刚毅的精神面对死亡。我们冒险,我们知道此行有风险;结果事情发展对我们不利,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只能屈服于上帝的意愿,但仍下定决心尽力到底。我们愿意奉献生命在这件事业上,是为了我们国家的荣誉。我呼吁国人善待我们的家人部属。如果我们活下来,我会叙述我的同伴们刚毅、坚忍及勇敢的故事,每个英国人都会为之感动。这几张粗略的字条和我们的尸体应已说明了这故事的梗概,但是我相信,像我们这样一个伟大、富裕的国家,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遗属。
  斯科特绝笔。”
  
  1912年11月12日,斯科特遇难七个半月后,薛瑞和队友们在南纬七十九度五十分找到了他们的遗体。薛瑞等人直接在帐蓬上堆上石块砌成坟墓,斯科特上校和他的两名队友永远埋葬在里面。
  他们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
  这支十字架与石墩,底下躺着的是曾获维多利亚勋章的英国皇家海军上校斯科特、坎特伯雷大学医学学士兼文学学士威尔森医生、皇家驻印度海军陆战队上尉鲍尔斯。谨以表彰他们英勇而成功的南极探险。他们于1912年1月17日抵达南极点,在挪威探险队抵达之后。他们因狂风暴雪和燃料不足而死亡。
  同时纪念他们两位英勇的同志,英尼斯吉林骑兵队队长欧慈上尉,他在此地十八地理英里处,为让同伴活命,走入风雪中而死;还有水手依凡斯,死于贝德摩冰河脚下。
  上帝给予的,上帝已取回。愿上帝赐福。

  1959年5月18日,埃普斯勒·薛瑞·格拉德逝世。此前十七年,也就是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和妻子在移居巴西后不久,在家中一起自杀。他在遗书写道“......我向我所有的友人致意!愿他们度过漫长的黑夜之后能见到曙光!而我,一个格外焦急的人,先他们而去了。”

  茨威格活着的时候,他在描写斯科特上校的文章里曾经这样写道“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
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
占绝对优势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
  斯科特上校和茨威格将肉体交付死神的那个时刻,确实是人类精神最伟大的时刻之一,确实是将永远照耀我们世界的时刻之一。

  终于写完这些,坐在电脑前,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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