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老爷要上台讲课,让我准备讲稿。授课内容是“领导的艺术”,我想到的首要的参考文献是李宗吾的《厚黑学》。
自然,话要反说。这一点我最擅长。作为专业的歌功颂德者,十几年的职业素养让我能把“厚黑”写成“薄白”,能让无耻变成艺术,以便老爷在台上侃侃而谈脸无愧色。这些对于我来说,可谓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敢怠慢。十几年的职场经验告诉我,帮着领导耍艺术,玩不好的话,领导对手下下手会很不艺术。所以,准备工作还是要做。实在不行,网上搜一篇人民日报社论是最稳妥的办法,至少不会犯路线错误。
于是,无意间看到了瞿秋白的《多余的话》。
在他老人家牺牲七十多年后,作为他的同志,当我试图亵渎理想时,竟然看到了他对理想和人生的自白。这大概是一种暗讽。
说实在的,这篇文章让我很震惊。
小时候(也许是不大不小的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演的就是他老人家。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赵有亮饰演的瞿秋白。印象最深的是他赴死的那一幕:他用俄语低声唱着《国际歌》,行至一片草地时,席地而坐,平静地说:此地甚好,开枪吧。那份从容和淡定给我的震撼至今尚未消失。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唱《国际歌》,也曾挑灯夜读《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还曾澎湃着热血上街乱喊口号。那时,我还是一名中学生,不懂得主义,理想也是模模糊糊。只凭着对他那份淡定的记忆,激动的我头脑发晕十几年。再往后,一切都幻灭了。
然而,即使我不相信理想,我还是相信瞿秋白。我相信他是那个年代里,所有为理想献身的理想主义者中,最最理想化的一位。这种看法,仅仅来自一部电视剧,来自演员赵有亮高超的演技。
直到今天,看了《多余的话》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他的真实和深邃。
据说,他被捕后,老蒋派宋希濂去劝降。宋对他这位黄埔军校的教官行学生礼,希冀他放弃主义之争,求得生命延续。他礼貌的拒绝了。在这一幕中,没有我们想像的那种凛然和斥责。脸谱化的英雄对决小丑的场面,其实既丑化了对手也丑化了英雄。
在生死决择面前,他或者选择生而背叛理想,或者选择死来成就英名。可是,他竟然两样都没选。
这实在是出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想像。
在我看来,生的光荣,死的伟大对于他来说是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可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用“多余的话”解剖了自己的灵魂,道出了一个文人革命者内心的犹豫和彷徨。在决然为革命赴死之刻,他却说自己在精神上早已背叛了革命,实在算不上一名烈士。他说,自己的性格是柔弱的,十几年都在被动的与自己并不喜欢的政治打交道,戴着假面具应付同志和工作。自己缺乏革命者的勇气和坚毅,终究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现在生命要结束了,终于可以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休息”。
他本可以慷慨激昂喊着口号去死,可是他说“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骗着我一个人的身后虚名不要紧,叫革命同志误认叛徒为烈士却是大大不应该的。所以虽反正是一死,同样是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决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
“从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要磨练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微细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己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
这是他对自己的剖析,更是对同志的告诫。
九百年前,女诗人李清照追思历史,愤慨当世,对着江水感叹: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瞿老师生时已然为人杰,死时明明能当鬼雄,他却放弃了。他要还原一个真实的人,把真实的理想主义者在追求理想时遭受的挫折和痛苦、动摇和幻灭写下来,给后继者警示。他决不图谋身后的虚名,或顾忌后人的猜忌。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对理想的追求。这份坦荡,比之古人,高下立见。
那一年,他三十六岁。比现在的我还年轻,我真不该称他为“老人家”。
最后,说一说他的爱情。我找到了一些资料,让我了解了有关他的感情生活的一些片断。他一生结婚两次。第一个妻子与他志同道合,但结婚仅七个月就病故。第二个妻子先嫁富家公子,生一女,后因丈夫生活不检点而分居。瞿在上海教书时与她相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瞿与她夫妇二人谈判,促使二人登报声明离婚,遂与瞿结为夫妻。谈判中,富家公子倾慕瞿的学识和人品,竟然与他结为好友。瞿一生无亲生子女,妻子与前夫所生一女改姓瞿,他视如己出。然而,由于他的这篇《多余的话》在同志们看来实在是太多余,他死了三十年后被批为叛徒。妻女因此受牵连,妻子死于批斗,女儿身陷囹圄。这些身后事,不知他想到没有?
至于瞿老师的理想是否是后人所指的理想,我无法置评。以前,我曾在一篇博客中引用了网友的一句话——唯有进步值得信仰。瞿在自白中也说到这一点。他追求的理想是世界的进步。对于一位理想主义者来说,个人的生命不值得留恋,世界的光明和美丽才值得留恋;爱人和女儿,以及“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的儿童”,一切幸福的孩子们才值得留恋。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是理想最终得以实现的希望。
他最后写下了一句话: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与金圣叹临刑遗言“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同妙。
啰哩巴嗦说了这么一大堆,没顾上给领导搞艺术。管他呢,心中痛快一下吧。引瞿老师一句诗词道: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