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0, 2007

2000年1月22日,星期六,晴



屋内冷得不行,根本睡不 下去,索性起床。反正六点钟就要出发,现在已经是五点三十五分了。窗外的黑暗有些褪色了,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知道肯定和积雪反光有关。昨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地上的积雪大概有六、七公分厚吧。这间办公室太大了,一个人的热量不能加热室内的空气,而该死的中央空调只出冷气。在最高气温只有零下四度的
时候,企图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屋子里睡上一觉无异是疯狂的做法,所以我起床了。

投资三千万盖的大楼里四处是一种压抑的黑暗,走廊里是这样,室内也是这样。我把可以摸着的灯全部打开,把黑色驱赶到窗外。等到太阳出来后,它们会和积雪一起融化。


猪头今天结婚。 要在原本已受法律保护的婚姻上再披一件道德的外衣。他先是让我给他当伴郎,被我一口回绝。这种差事我是无论如何干不来的,那种众目睽睽下的拘束会令我难堪无比。何况新郎我都还在犹豫是否扮演,更别提陪伴别人的新郎了。后来他又要求我给他摄像。这个要求还算合理,我必须答应,否则对不起朋友二字。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犹豫,在那种场合里我只适合做一个看客和食客,给他和他的新娘以及他的客人们摄像多少有点主人的味道,我很不习惯。


既然答应了他,就得做些准备。从家中拿了一盘录像带,将单位的摄像机调试了一番,只等婚礼了。一场不得不去的婚礼。


我觉得别人的婚 礼比自己的还重要。自己的婚礼可以由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办、什么地点办或是干脆不办。没有婚姻也就没有婚礼,没有婚礼自己就可以不当新郎。可是别人的婚礼却
必须参加,不能推辞。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今后也别在社会上做人了,只好回到山中的猴群中,在那儿不用交际不用客套。

所以每次参加婚礼都觉得很无奈,硬着头皮去,还要璀璨的笑着,说些祝福的话,劳心伤神。

而且这次婚礼我还要担当摄影师的重任,为一对新人留下甜美的回忆资料。担子太重了,不符合我避重就轻的性格。


有这么多的理由,我真想回家不参加这场婚礼。可是不行。君子重然诺轻生死,答应的事情不能反悔了。何况天快亮了,一会儿就要出发了。


猪头六点钟去接新娘小闫。我和他一起去,好拍下整个婚礼的过程。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人民生活富裕了,一辈子的大事既然能够记录下来,那么哪怕一分一秒也不能漏掉。猪头的私人档案中每一种资料都要求齐全完备。


原本我打算到酒店后再拍摄,那样今天上午十点到达酒店即可,可是依照猪头的意思,我必须六点出发。偏偏老天不作美,下了一场雪,路极难走,所以昨晚我没回去,在单位住了一晚,今早和猪头一起出发,去接新娘。


昨晚打扑克一直到十二点,回办公室后又看了一会儿报纸,一点多才睡。谁知办公室太冷睡不踏实,五点半就起来了。等着出发吧,只剩半个小时了。


到水房将就着洗 了一把脸。水挺凉,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意全冲没了。呼了口气,没什么味,但是还得刷刷牙,好歹得像个参加婚礼的模样。虽然是别人的婚礼,也不能太马虎了。四处找不到牙刷和牙膏,只好打开打字室的门,我记得打字员小梁说她的橱子里有一管牙膏。挤出一些在手指上,用手指抹一抹吧。


打字室的窗户可以看到猪头的单身宿舍,里面的灯一宿未灭。老猪的大学同学从各地赶来,昨晚群聚于猪头的宿舍中。两张床肯定挤不下六个人,他们只能彻夜不眠了。

在水房中用手指刷了刷牙,居然口气清新。亏了没让我当伴郎,否则我还不得半夜就起来梳洗打扮?我这样想着,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猪头大概会上三楼来叫我吧,我要赶快去把摄像机准备好。

摄像机出了点小问题。打开电源,十几秒后就掉电。我不由得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克服了畏难心理,忍受了一夜的寒冷,牺牲了一场好觉,如今却因为机子出了问题,这些努力都要化成泡影了。老天就之样惩罚我吗?

是惩罚我,不是惩罚猪头。局里的老王是主要摄像师,我只是备用而已。他的婚礼一定会完完整整地被拍摄下来,这一点不用担心。即使我不去也没事。

但是我很沮丧,因为我不想费劲去做些无用功。尽管我的一生都是徒劳地做些无价值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我还是希望这台机子能发挥点作用,让我的小小的牺牲能产生些效应。

十五分钟过去了,机子莫名其妙的恢复了正常。原因未找到。仿佛从前那个癫狂的我,行为举止没有正当理由。

我下得楼来,推门进入一楼值班室。洋茄子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两部举报电话摆在床头的椅子上。

我问:“猪头过来了吗?”

他说:“不知道,那会谷子皮来了,已经走了。”

走了!我吃了一惊。猪头和我说好,早晨谷子皮来了叫我一起走。现在谷子皮走了,说明猪头也走了,把我剩在这儿了。

我干嘛费这么大劲儿?我在屋内转了两个圈,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看见洋茄子还像死人一样躺着,我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洋茄子有气无力地说:“妈的嗓子疼。”声音好像从水底传上来的。

我在院里转了一圈,院内的积雪上有几道车辙。他们确实走了。本想去后院的单身宿舍看一看,转眼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猪头的那几个同学让我挺烦,不去问了。猪头走了就走了吧。反正我也只是备用的,去了也不一定用得着。

我回到值班室,坐在沙发上,托着腮帮子打算出会儿神。想到白忙一场,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心中竟有点气——人家结婚,我忙活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有些高兴。一会儿烂李子来值班,可以和她聊会儿天。

天色大白了,四处都是雪,肮脏的东西暂时被盖住了,营造出一片洁净天地。所以我讨厌下雪,太虚伪了。

洋茄子爬了起来,说肚子疼。这家伙的病情转移的挺快,二十几分钟就从呼吸系统转到了消化系统。我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他说没吃什么。我想起昨晚他吃了五个驴肉火烧,那是我们出去吃饭时给他捎回来的。半道上遇见一个小子打老婆,我上前教训那个小子时把火烧掉在雪地上了。但是,这也不至于坏肚子呀。

洋茄子去厕所蹲了一会儿,回来后说是上午不去参加婚礼了,肚子疼得厉害,回家呀。临走还撕了两张报纸,担心在半道上坚持不住。

我说:“坚持不住也得硬挺!外面大雪漫天,你怎么解决?”

他傻笑一下,开门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三千万元盖的大楼里呆坐。

烂李子八点钟来值班。眼睛睡得肿肿的,好象受了虐待的猴子一样。

聊了一会儿天,八臂神猿来了,被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说好了六点叫我一起走,怎么到现在才来?”

他解释了一番,说是猪头改主意了,让他和我直接去酒店,同时也想让我多睡会儿。

随后他出去给大家买了煎饼果子,而且不顾我的一再嘱咐,给我买了一套放了葱花的。

我的确饿了。顾不得葱花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八臂神猿三口两口吃完了煎饼,然后到后楼去拿东西。

我将一块葱花吐在地上,站起来打算上楼去把电池再充一下电。

烂李子尖叫着:“你都吐到地上,别人还以为是我吐的呢!”

我看了她一眼,猛然涌上一股怒火。甩下一句“懒得搭理你”,推门出去。心中又一软,跟她发什么火呀。

我给她拎下一壶水来,八臂神猿已回来了,催着我快走。

我说:“等会儿,我刚把电池充上电。”

二十分钟后,小破贾也来了。大家一起出门,剩下烂李子在那儿值班。

路上全是雪,打车也打不上,一直走了两站地到了酒店。猪头的迎亲车队还未到。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猪头的婚车到了。他和小闫从车内钻了出来。小闫穿着白婚纱,一副美丽新娘的模样,只是嘴唇太厚了。

我的工作开始了。局里的王摄影师在电视台干过,技术肯定不错。我是没法比啦。所以大场面让给他吧,我拍些花絮。比如说猪头挖鼻子、服务员打哈欠、伴郎谷子皮冻得打哆嗦的镜头等等。

他们给猪头请来了一个水准极差的电视台的主持人来主持婚礼,还有一位三流歌手。整个婚礼办得混乱不堪,中间还停了一次电。猪头拘谨木讷,小闫倒是充分展现了一位女业务员的风采。我看见猪头的父母怔怔地坐在桌旁,脸上挂着敦厚的笑容,装束和上回在猪头宿舍看见的照片里一样。那是在一家破旧的山村小院里的合影,两位老人正襟危坐于一条长凳上,院墙上挂着老玉米和红辣椒。

我想起前两天小闫曾向猪头表示,不要让他的父母来了,于是赶快给两位老人来了个大特写。

混乱归混乱,婚礼还是结束了。烂李子半截腰里赶来,和小破贾一起坐在猪头的同学席上。外勤的同志们在里间屋又摆了两桌。酒足饭饱后,宾客们陆续离开,我在门口给他们留影。期间有人开玩笑说,猪头和小闫不要打架。

小闫问我:“你看我们俩要是打架谁能打过谁?”

我想起了昨晚那个打老婆的小子,大概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当我喝止他时,他蛮横地说:“怎么啦,打老婆关你什么事!”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他那可怜的女人哭着拉着我的手说:“没事,你走吧。”一双泪眼仿佛小闫的大眼睛。

当然,如果小闫和猪头打架,被打哭的一定是猪头,还有他的父母。

我突然觉得情绪低沉,一切都让人太心烦了。包括这个婚礼以及我那些让人无法忍受的同事。这个婚礼我根本就不应该参加,以后所有的婚礼我都不该参加。这种琐碎芜杂的事情让人心烦意乱。耳中是一片嘈杂的噪声,眼前是乱晃的人影。像这个社会,像我面临的现实,像我在生活中竭力躲避又无法摆脱的苦恼。一场婚礼,一个无奈。

回到单位,拿了几份材料打道回府。路上的雪化了,来往的车辆一轧,翻成了黑浆。这个肮脏混乱的城市只洁白了几个小时,就连没人踩过的雪地,也已落了一层黑灰。

我在路上慢慢骑行,想起了心中的矛盾。那个戈多到底在哪里?我还要继续等待吗?还能等待下去吗?

我知道她是一个微渺的希望,不可能实现而我必须相信她。我不能没有希望的生活下去,所以我必须相信她在等我。

走到维明街,突然想起烈士陵园中的雪大概很干净。而我许久没有去看过那恕了。他的坟茔一定盖满了积雪。

在这种天气下去烈士陵园?太疯狂了吧!我犹豫着拐上了维明街。街角有一家小花店。三个女孩正在里面剪花。见我进来,一个女孩站了起来。我问她有菊花吗?她说有,问我要几枝。我说一支。她又问干什么用的。

“上坟”,我硬硬地说。她便不作声。

陵园开着门。剪票的妇女见我手中拿着花便问:“是扫墓吗?”

我说是。她说:“扫墓不用买票,以后别买了。”

进了门,我径直向墓地走去。园内有几对家长领着孩子打雪仗。苍松翠柏上压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墓地旁一个老妇领着小男孩瞻仰墓碑。我从他们身旁走过,来到那恕的墓旁,将花放在墓碑上。

“这是你什么人?”老妇问道。不知什么时候她和男孩站在了我的身后。小男孩仰着脸看着我。我扫了他们一眼,没看清容貌便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老妇的花白头发一丝不乱,男孩的眼睛黑白分明。

“不是我什么人,我只是经常来看看他。”我淡淡地说。老妇噢了一声,领着男孩走开。

“不朽之灵”,我听见老妇对男孩说。

那是那恕墓旁的一位烈士的墓志铭。墓碑上只有这四个字。

我在那恕的墓前站了一会儿。我想,已经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说,我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可是找不到办法。

天气实在太冷了,根本不能久呆。我看了看那恕的墓,白雪之中那支黄菊花格外显眼。

我觉得好像在演戏,有些太戏剧化。不太像现实生活。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潜意识中有表演的欲望,是否在营造忧郁?或是无病呻吟。可是,心中的痛楚却真实的存在。

我转身离去。脚下的积雪吱吱地响着。不管怎样,在这个城市中还有这样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以让你在此想一想自己是否还需要希望。

我不管戈多是否存在,总之不能放弃等待。唯有如此,我才能去爱。


1 comment:

未成雪的雨 said...

不如我所想当然更好,这正是我希望的。
不过一切可能不如你所见,也不如你所想。